诉

　　湘湘

　　31岁

　　职员

　　领证的转天，我去了他的墓地。我没有告诉我的丈夫，但我相信，他也是支持我这么做的——我想亲自告诉他，我结婚了，拥有了一个爱我、珍惜我的人。我想请他放心。

　　这真好。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我原来总会想：他在那个世界，过得怎样？还是成为了另外一种形态，依然存在于我的周围？他会不会是翱翔于空中的一只鸟、徜徉于湖中的一条鱼、飘荡于风中的一片叶，或者只是一粒灰尘？为什么他离我而去的时间越长，我越发笃定——他并没有完全消失于我的面前。

　　这种感觉是微妙的，不足为外人道。特别是我的母亲，她生怕我受了巨大刺激而变得极端起来。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会紧紧抱住她，我想给她一点点力量。

　　我理解你所说的微妙。问题是，这有没有影响你继续生活？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走出来。他的离开并非那么仓促，生病的整个过程给了我足够的心理接受时间。只是这个人从活生生的肉体，化成了意念中出现的那个符号，还是给了我撕裂感——我需要花时间整理我们携手走过的那些过往。就像给照片打包一样，一张一张注释姓名地点和事件，存在某个文件夹里——老照片不会再被经常翻开，但你知道，总有那么一个安静角落属于它们。

　　再回首时，我唏嘘着，我们俩的青春年少全部用在了儿女情长上。吵架时，我骂他没有事业心，天天围着饭桌转。他跟我嬉皮笑脸地说，他就是天生的老婆迷。我一下子就被逗笑了——人类是多么口是心非。庆幸的是，我心里总归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样的爱情。

　　你们给了彼此，也成就了彼此最完整的世界。

　　我们俩不是俊男靓女，没有那么传奇的相识经历。我们是在学校操场夜跑认识的，他当时一门心思准备考研，我是为了减肥，想在面试时状态能好一点。我们发现彼此都有点懒惰和邋遢，然后一拍即合，相约去吃了火锅。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太重了，结果只能推车看着其他校园情侣在自行车上搂搂抱抱。我们俩的交往，就像是一滴水遇到了一滴水，然后滴落在一片海里，带不来多少涟漪——闺蜜后来才跟我说，以为那位天天和我推车的男同学是我的远房亲戚。

　　交往一年后，我开始打卡上班，他考研失利，决定再战一年。我们在校外租了一间房，隔三岔五我都给他点我妈包的饺子和包子，改善下伙食。我把工资的一部分交了房租没有任何的怨言。他当时也没有说过什么，依然跟着我吃吃喝喝。我们之间很奇怪，没有因为所谓的前途不一致而发飙过，往往都是因为一些对方提出来的怪想法而被打败。换句话说，真正能走在一起的恋人，物质即使再难似乎都能挨过去。

　　支持他们的是单纯的爱。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交往第二年，他被调剂到了河北省一所高校。一到周末，有时他来找我，有时我去看他。距离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困扰，一想到他傻傻地等着我的出现，我就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就像你说的，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求学的那几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我爸妈劝说，让我和他有个明确：要么结婚，要么放手。我知道他们的苦心，可我对未来一点也不困惑——反正我们也会结婚生孩子，然后继续给父母添麻烦。

　　他毕业后回来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爸妈买了不少东西，兴冲冲来家里说要做客。我妈一点准备也没有，却从冰柜里翻出来对虾和带鱼，做了一桌丰盛的家宴。他倒满了酒，跟我爸妈碰杯后一饮而尽，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妈眼圈红了——直到现在，她还会说当天的气氛，就像电视剧情节一样感人。

　　我知道后面会有一些转折，但我相信你能找到光明的一面。

　　他工作的第二年生病了。本来以为是炎症，怎么治也没有效果，再转去大医院，确诊是恶性肿瘤。我把结果告诉了他——我不能允许我们之间存在这么大的秘密，而且是有关于他的。

　　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病房成为了我们约会的地点。二楼楼道拐角处阳光正好，四楼露台的蔷薇花开得正旺，食堂三号窗口的小排骨正合口味……我们把冷冰冰的医院当作了我们牵手散步的地方。虽然他穿着病号服，脸上一点胡茬儿都没有——我几乎每天都给他刮胡子。用最原始的刮胡刀和刮胡水。这也是我们的一种调情。

　　我们当然明白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从医生宣布的那一刻，我们就开始每天做这样的道别——我们想用欢笑代替眼泪，用拥抱代替分离。中午吃饱饭，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我会轻轻趴在他的手边，眼泪才会不知不觉滑下来——这样温暖的午后，以后还会有吗？

　　你们在彼此告别，也似乎在和过去的那个自己告别。你们都将有各自的路程要走，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他离开我的时候，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他的面容所停留住的表情，和我很多年前遇到的他，没有什么两样。在外人看来，我们的爱情也许停留在了这个时刻，可我依然认为，这还会是问题吗？

　　尤其是看着双方父母憔悴的神情，我默默地在心里和他对话——不管你去了那个世界，还是在这个世界以何种形式存在着，我们都要好好的。在追思会上，我以家人的身份做了简单的发言，我说正是他的出现，照亮了我的生命。

　　新的一页，真的翻开了吗？

　　我沉淀了近两年。然后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他从侧面知道了我的情况，依然表达了对我的爱慕。我跟他说，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如果你愿意，我们就一起把故事写下去。

　　原来，接受新的开始并没有那么难——问题的关键是，我们都不曾忘记过去。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他也不是我的前任，我们的爱情也不会是原来的模样。可这又怎样？我们都很珍惜眼前的这一切，也想让自己走出这一步之后，抬头望去，天朗气清。

　　【阿德说】

　　重新来过

　　阿德，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三级婚姻家庭咨询师

　　爱而不得，会恨吗？湘湘的经历揭示了爱与恨并非硬币的两面。爱人离世，有人悲恸、有人消沉，甚至有人悔恨——恨自己追悔莫及，恨对方撒手人寰。

　　我相信所有的人离开，都是以某种形式做重新循环。这当然是一种道别，但给我们的启示是——相聚的时刻其实只有那么多。与其争吵和掠夺，不如坐在一起，吃吃温暖的火锅。其实，我们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对陌生人太客气，而对亲密的人太苛刻。越是亲密越严厉，越会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却忘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观，和而不同才是最好的景色。

　　爱的反面是什么？遗忘。忘记了恨，也就忘记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