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伊蕾 这就是她的风格
来源: 天津网  作者: 何玉新  编辑:刘颖  2018-07-19 08:24:46
《伊蕾像》 于小冬画

  伊蕾

  原名孙桂贞,1951年8月30日生于天津。1974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曾在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与北大作家班进修,著有诗集《爱的火焰》《独身女人的卧室》等。2018年7月13日在冰岛病逝。

  印象

  人生中每一步

  都保持着诗意

  7月13日下午,著名诗人伊蕾在冰岛旅行期间,因心脏病突发,溘然辞世。伊蕾原本计划周游100个国家,冰岛是她走过的第61个,她永远留在了那里。

  上世纪80年代,伊蕾以《独身女人的卧室》一诗成名。上世纪90年代,她到俄罗斯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做工艺品生意,接触画家,收藏俄罗斯油画。回国后,她开始画油画,专注于艺术品收藏,极少再写诗。不过她一直没有离开诗坛,对诗歌始终保持着热爱,并且以诗人的状态生活,人生中走过的每一步都保持着诗意。

  这些年,伊蕾虽然生活在北京,但仍与天津和天津的朋友们保持着紧密联系,天津是她永远离不开的家。2010年6月,“伊蕾柏坚诗歌朗诵会”在天津举行,59岁的伊蕾在台上读自己的诗,仍旧激情澎湃。2012年9月,王安忆和她的丈夫李章来天津,伊蕾专程从北京赶回来见老朋友。上世纪80年代,王安忆曾到伊蕾在粮店后街白衣巷胡同的家中作客,还留下了一张合影。她们有将近三十年的友谊。在五大道“诗现场”空间,王安忆与伊蕾、徐柏坚等诗人一起聊往事、聊诗歌和小说,沉浸在老友重逢的喜悦中。

  今年6月6日,天津“芒种诗歌节”在智慧山山丘广场举行,伊蕾仍以诗人的身份到场,与于坚、王小妮、徐敬亚、余秀华等诗人畅谈诗歌。这项活动吸引了近千名诗歌爱好者的参与,带来一股久违的诗歌热潮。

  伊蕾去世后,诗人朵渔写下《一份简短的怀念》,提到伊蕾曾卖掉房子去旅行,现在想安定下来,想在天津买一处带院子的房子。朵渔带她转了几处别墅区,她似乎有些动心。问她有没有充裕的资金,她说没有,但她有画,卖一幅就够了。这就是伊蕾的风格,她一分钱没有,也敢于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

  伊蕾常用“无边无沿”描述自己的生活,她其实一直年轻,想想她已六七十岁了,但朋友们从无意识,只觉得她还年轻。大家直呼她大姐,伊蕾姐,伊蕾。都忘了她也会变老。她确实也不像老人,她太有活力了。“能被那么多朋友怀念,说明她活得足够精彩。只是她离开的方式有些特别,让朋友们一下子难以接受……但这就是她的风格吧。伊蕾就是太有自己的风格了。”朵渔说。

  数月前,《天津日报》资深编辑、诗人宋曙光曾向伊蕾约稿,请她为自己的每幅画配一篇简短的文字。可惜尚未完成,伊蕾便已离去,留下永远的遗憾。

上世纪80年代 伊蕾(右)与王安忆(中)在天津

  从知青、工人到《天津文学》编辑

  终于干上了自己喜欢的职业

  伊蕾出生在天津粮店后街白衣巷胡同,年少时到河北省海兴县上山下乡,后来到铁道兵某钢铁厂当工人。上世纪70年代中期,她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成为文坛的一颗新星。

  铁凝与伊蕾相识于1977年,她们同赴河北省一个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被安排在一个房间。那时铁凝还在河北农村插队,伊蕾是工厂里的工人。铁凝后来在《伊蕾和特卡乔夫兄弟》一文中写道:“第一次见面的伊蕾给我留下了极其鲜明的印象:苗条的身材,烫过辫梢的两条过肩辫子,兔毛高领毛衣……这个组合系列在那个尚未开放的时代算得上是‘先锋’了。”开会之余两人在房间里聊天,伊蕾为铁凝背诵海涅和普希金的诗,哼唱舒伯特的《小夜曲》……“她的浪漫是以可靠的朴素做底的;她的奔放也不是虚张出来的,你领受到更多的是诚恳。”

  那段时间,心怀梦想的伊蕾经历了频繁的工作调动,她做过广播员、电影放映员、新闻干事,调入廊坊爱委会,1982年调入廊坊文联,总算做上了自己喜欢的事。后来她回了天津,顶替父亲在轧钢一厂上班,直到1988年调到《天津文学》编辑部。作家、诗人冯景元对那段日子的回忆,可以看出伊蕾的快乐:“当时伊蕾和柯蓝、康红在一起有‘伊红蓝公司’之称,编辑部每到中午吃饭,都是伊蕾出面操持,大家都戏称她‘第一夫人’。”

  七月诗社社长,诗人、作家扈其震回忆,当年伊蕾插队后回到天津,参加诗歌活动时,最先结识的就是七月诗社。“上世纪80年代末我创办《诗人报》,同深耕等几位诗人商量,大家一致认同聘请伊蕾出任主编。伊蕾非常谦虚,干事认真,为人也特别好,结果证明,她发挥了极大作用,使《诗人报》在全国诗歌界有了广泛影响。”

  赴俄罗斯做景泰蓝生意

  走进画家村成为油画收藏家

  伊蕾少年时便对俄罗斯文学产生了特殊的好感,尤其喜欢普希金的诗。1992年9月,她从天津出发去莫斯科,最初做羽绒服生意,后来又做景泰蓝首饰。她跑遍国内工艺品市场,将苏绣、木雕、漆画、泥人、杨柳青年画等上百种民间艺术品带到俄罗斯,也将俄罗斯艺术品带回中国。

  有说她赚大发了,也有人说她赔得很惨。其实一个对生意经一窍不通的女诗人独闯俄罗斯,怎会一帆风顺?伊蕾曾回忆说:“我在去俄罗斯前,一辈子都没有经手过钱。而在那却每天都要数卢布。开始赚了些钱后,又经历了卢布每天都要贬值的日子,每天要吃饭,每月要交房租,只能拼命赚钱,那时嘴唇都是紫的,水泡一层刚好,另一层又生出来,总是有痂儿……”

  后来,伊蕾开始敲动艺术的大门,把目标定位在促进中俄民间文化艺术交流上。她在一些朋友的陪同下,数次前往列宾住过、列维坦画过的红松林里优美的“画家村”拜访画家。她到过著名画家特卡乔夫兄弟的画室,他们把看作自己孩子的画作《莫斯科女郎》和《打草时节》的草图送给伊蕾,伊蕾对他们说:“我独身,没有孩子,我会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孩子。”

  她的记事本里面有一页记满了俄罗斯画家的名字,那些名字十分复杂难记。她把赚到的每一笔钱都买了油画,藏品包括安德烈·梅尔尼科夫、尼基塔·法明、特卡乔夫兄弟等俄罗斯最具代表性的画家的作品。她曾说:“做收藏的人是很矛盾的,你有可能成为最富有的人,也有可能成为最贫穷的人,因为你所有的钱都用来囤积别人的东西。”

  她自己也喜欢上了画油画,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从零学起,画花,画风景,画自画像。诗人当画家,伊蕾是这个时代较早的行动者。她认为诗画同源,“有的诗人转到画家几乎用不了一天,给他一支笔,他立刻就是画家,当诗写到一个阶段的时候,诗人也会觉得如果再多一个表现手段,会更自如,更自由。”她不仅自己画,还时常热情地鼓动遇到的朋友们动笔画画,理由是:每个人都是天才,都可以提笔就画!

伊蕾在画室 (尹春华摄)

  创办喀秋莎美术馆

  成为当时天津文化地标

  回天津后,1998年,伊蕾先是成立了“伊蕾诗人艺苑”,成为诗人、画家朋友们的据点。后来她在文庙附近正式开办“喀秋莎美术馆”,这是朋友借给她的一套临街住房,被她布置成两层展厅,有二百多平方米。做旧的木地板,粗笨的仿橡木楼梯,厚重的窗幔,枝形吊灯……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属于她的财富──那些她在俄罗斯历经艰苦收藏的当代俄罗斯画家的油画原作。

  喀秋莎美术馆是中国第一家专门收藏俄罗斯绘画的私人博物馆,也成为当时天津的一个文化地标。那时伊蕾说:“我要把俄罗斯油画的展览和收藏进行到底,让我的亲人、好友,让每一个陌生的爱好者分享。我想常年举办俄罗斯画家的画展,让更多的俄罗斯画家来到天津,让天津成为他们知道和想来的地方。”除了天津的朋友,她还邀请了靳尚谊、王沂东、杨飞云等著名油画家和时任河北省作协主席的铁凝专程到美术馆参观。

  遗憾的是,喀秋莎美术馆并未能一直坚持下去。2003年前后,伊蕾关闭美术馆,离开天津去了北京。她曾说:“这些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搬家,简直是五年一大搬,两年一小搬。”她是个行动主义者,不停地迁徙和流浪。她梦想拥有自己的一所大房子,在房前种许多玫瑰,不受生活所累尽情写诗,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兴冲冲地将自己的窝搞得品位十足,而没过多久,她又要亲手“打碎”这一切,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搭一个窝。正如铁凝在文章中所说:“这就是伊蕾了,这是一个太纯粹的因此会永远不安的女人。”

  她在宋庄的工作室就叫“伊蕾家”

  计划10年游走100个国家

  这些年,伊蕾把家安在北京宋庄,她的工作室就叫“伊蕾家”,有三百多平方米,墙上挂满俄罗斯的油画。她常在这里招待诗人和艺术家,亲自下厨做俄罗斯风味的西餐,也必然会准备鲜花和美酒,诗人的生活永远不缺乏仪式感。她对朋友们说:“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就是看家的妈妈,你们随时过来,我在家里等着你们。”

  伊蕾曾说,她特别愿意聊天,聊天是她生活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因为聊天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其实能够得到最大的乐趣,就好像一家人晚上坐在火炉边,外边是冬天,屋里是春天,那种感觉特别温暖。

  朋友像是她生命中流动的盛宴。她是一个能为周围每个人带来愉悦的人,诗人巫昂说:“俗世离她有多远,诗歌与友情就和她有多亲。”

  2009年,伊蕾的生活再次发生转变,她给自己定下了新目标,用10年时间游走体验100个国家。“我这么多年不怎么写诗,真的有点生锈,有点封闭,或者我的心已经移情别恋了。现在旅行是我的第一要务,一切为它让路。”她也常对她欣赏的朋友提议:“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愿望做一个疯狂的计划,比如辞职去做一个自由撰稿人,去旅行,去发现一个村庄或小镇,去写作,去走。一定要走出去,动物从来都不会只呆在自己的窝里,它会走遍整个草原或森林。”

  她曾在一次聊天中谈到,她的人生中并没有所谓“事业”的追求,她觉得事业是男人干的,而女人可以偷懒一点,她也愿意做做家务,有机会到外面玩儿,就够了。

  但是她喜欢读书和思考。年轻时她就喜欢读有关哲学、美学的书,最近这两三年在读《万物简史》《未来简史》《宇宙流浪者》,甚至包括数学类的书籍,她坦言其中有些自己也读不懂:“我特别喜欢这些看不懂的东西,因为看不懂的东西证明我没有浪费时间,证明我在吸收,证明我在学习。”

  两三年之前,她开始散东西,把家里的书籍、家具、电器和各种装饰品送给朋友,有人拉走了好几车,不管谁去她家,都会带走一两样东西。她说那些东西给了朋友,自己又轻松了好多,然后接下来打算去哪个国家玩儿。

  惠特曼是她的精神偶像

  好诗是为了说一个道理

  早期伊蕾的诗歌创作受海涅、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等诗人的影响。20岁之前她就读过惠特曼的诗集,“我每次读他的诗就特别的兴奋,会一连好几个小时在那儿朗读,因为我从小喜欢朗诵。”惠特曼是她的精神偶像,她有一首《和惠特曼在一起》的诗:“和你在一起/我自己就是自由!/穿过海洋,走过森林,跨过牧场/我会干各种粗活……惠特曼/如果地球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腐朽/你是最后腐朽的一个。”

  她也一直记得惠特曼在诗中说:“我不愿意歌唱关于部分的诗歌,我愿意使我的诗歌、思想,关涉到全体……我作的任何一首诗或一首诗的最小的一部分,都关涉到灵魂。”这句话几乎指导了伊蕾一生的写作,她说自己不会为一件事情去写一件事情,最终所要表达的东西都关涉到“全体”,“这个全体,可以说我们全民族,也可以说全人类,或是你熟悉的、你关爱的所有人,写他们的命运。”

  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伊蕾诗风大变,带有后现代主义“自白派”特点的《独身女人的卧室》一经问世便轰动全国,并使她成为中国当时“女性主义诗歌”的扛鼎之人。之后她相继创作了《情舞》《被围困者》《叛逆的手》《流浪的恒星》等一系列质量整齐、情绪饱满的诗作。这是她诗情喷发的高潮期。

  但她的心里能容得下一切美好的诗歌。比如她永远热爱普希金。在俄罗斯生活的那几年,她总要到新阿尔巴特街的图书大楼去买关于普希金的书籍和图册,她说:“普希金好像是我的亲戚,上小学时我就读《普希金诗选》,他的诗很通俗,活生生的,写的都是他自己的经历,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我的每一首诗也都能找到自己经历的痕迹。”她从莫斯科带回厚厚的《普希金全集》,但因翻译量太大,未能找到接手的出版社。

  谈到诗歌,伊蕾认为,凡是小说不能抵达、散文不能抵达,甚至相声不能抵达的地方,诗歌要抵达。“我觉得这是诗的价值,它是不可能被另外一种艺术形式所取代的。”该怎样写诗?写怎样的诗?她这样回答:“诗的语言,有的像刀一样锋利,或者像水一样清澈,或是像云一样高邈,像神一样洞察和启示人们。这就是我觉得诗里面最高级的语言。不是叙述什么,而是为了要说一个道理。”

  诗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中

  因为人类最有价值的就是诗意

  近年来伊蕾的写作数量寥若晨星,偶尔写诗,风格亦趋于风轻云淡,语词素雅温厚,与当年那种“井喷”态势落差很大。有朋友问她为何不重拾诗歌,她答:“写诗就像画画,用最有感觉最贴切的语言放在最适当的位置,眼下没有合适的词汇,留待以后吧。”

  在伊蕾看来,即便不写诗,诗的价值仍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中,因为人类生活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诗意。“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没有诗意,他就活得质量很低,很粗糙,他只是生存。人类创造了各种各样的艺术门类,而所有的艺术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诗意。看一幅画,说这幅画很有诗意;看一个电影,说这个电影很有诗意;看一个舞蹈,认为这个舞蹈很有诗意,这就是对这件作品最高的评价。”

  伊蕾强调“本质上的诗人”,在她看来,现在的诗人很多都是“名义上的诗人”,“但你本质上是不是一位诗人?你本人有没有诗意?从我自己的生活中理解,我觉得,一个本质的诗人,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要有一颗悲悯的心,要做命运的主。人大多都关心自身,关心自己的亲人朋友,但如果你是诗人的话,你还要关心陌生人。从屈原到海子都是如此,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的诗才感动了我们所有的人。”

  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评论家黄桂元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但埃尔·阿多在《内部堡垒》中说过一句话,在古代,哲学家不是撰写哲学著作的人,而是过哲学家生活的人。这句话完全可移植用在伊蕾身上。本质上,伊蕾就是一位过着‘诗人生活的人’,或者说是一位‘知行合一’的诗人。她心境已非,萍踪不定,很显然,伊蕾并没有从人们的诗歌记忆中消失,她的诗学影响至今仍有不应忽视的价值和意义。”而此时此刻,伊蕾也并没有从朋友们的记忆中消失,她仍在继续她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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