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秋:一台摄像机拍出《西游记》
来源: 北方网  作者: 日报徐雪霏  编辑:侯静  2018-11-01 08:28:04

  他是《西游记》

  唯一的摄像师

  采访王崇秋是在北京他的家里。杨洁导演生前,这对夫妇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很多年,这里留下了太多他们之间的回忆。踏进房门,迎面便是杨洁导演的画像,画里的杨洁导演笑得那么灿烂,可惜这个笑容要永远留在王崇秋和“西游迷”的心里了。

  “82版”《西游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成为荧屏经典,经久不衰。但又有谁知道,这部电视剧背后凝结了多少人的心血。时隔36年,与王崇秋再次回顾《西游记》,或许会有更加深刻的体会。

  王崇秋说,他年轻时从没想过会做一名摄像师。1960年他应征入伍,复员后分配到广电局,进入摄像部门,实习期半年,通过的话留下来,不行的话就去做行政工作。“我对艺术非常感兴趣,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太难得了,绝不能放弃。”所以他每天比别人提前半个小时上班,来了就摆弄机器。那时连电影学院也没有摄像这门课程,他只能看一些日本的关于电视拍摄技巧的书,再有就是看老一辈摄影艺术家吴印咸的书,从里面学习一些摄像技术。就这么一点点积累下来,很快就成了正式员工。

  正是这段时间,王崇秋与杨洁相识。“我们并不是从电视剧才开始合作,杨洁一开始在戏曲组,拍了很多戏曲艺术片,跟电视剧也差不多,只不过是用戏曲的表现形式。后来,领导给我们指派了拍摄电视剧的任务,也就有了‘82版’的《西游记》。”

  采访过程中,王崇秋时常会揉揉眼睛,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他说,前一阵其实好转了,最近又严重了一些。杨洁导演离世后,王崇秋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写一本书,也是杨洁导演的那本《敢问路在何方:我的30年西游路》的升级版──《敢问路在何方:我们的西游记》。这本书将原书中与拍摄本身不直接相关的部分内容简略,增加了王崇秋从摄像师角度解析《西游记》的部分,同时也对两人50年的相伴历程进行了回顾。“这本书就当做是对杨洁导演的一份怀念吧,也算是对‘西游迷’们的一个交代。”王崇秋说。

  《西游记》制作方法很土

  但直到今天也不过时

  记者:当年拍摄《西游记》时,您和杨洁导演有想过它会成为一部影响几代人的经典吗?

  王崇秋:当年杨洁接到这个任务时,领导对她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比日本拍出来的《西游记》好。杨洁说,那这个要求真的是太低了。能够拍摄《西游记》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也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当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做就必须要把它做好。那时候的人想法很单纯,我们从没想过这部戏拍出来会不会成为经典,会不会得奖,全都没想过,就是一定要拍好。

  记者:三十多年来《西游记》反复播出,您和杨洁导演会看重播吗?

  王崇秋:会看,但是次数不多。有时看着《西游记》,就会想起拍摄时发生的一些故事,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不敢相信这部电视剧就这样拍下来了。虽然我和杨洁也拍过其他作品,也成为一段时期的经典,但那些作品只适合于当时那个年代,现在看来就有些过时。但《西游记》却不同,虽然制作方法现在看来很土,但有一些想法,在当年还是非常超前的,比如音乐的创作、服装的样式等,这在当年也是有很多人反对过的,但是杨洁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并且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

  记者:您觉得如果放在现在这个年代,让您和杨洁导演拍《西游记》,还能拍出当年那个感觉吗?

  王崇秋:我想是不太可能了。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们国家刚刚迎来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意识、思维观念都得到了释放。杨洁就是这样一批人,他们对艺术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把满腔热情全部倾泻出来。

  而且当时的影视作品创作还是以导演为中心的,虽然在拍摄过程中,央视的领导们和杨洁出现了很多创作上的分歧,吵了不少架,但是最终还是会尊重她这个导演的意见。现在环境有些不太一样了,导演会受到很多方面的制约,这是杨洁所不能容忍的。比如我们拍《西施》的时候,就有制片人直接向导演推荐演员,说只要让这个演员演西施,就给投资。可是一试装,发现这个演员和杨洁心目中的西施差距实在太大,杨洁坚决不同意用这个演员,最后选上了蒋勤勤,当时她还只是个大学生。

  杨洁对艺术是非常严谨的,在艺术方面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妥协。拍戏时她只要觉得这个演员不好,随时就换,放到现在,恐怕哪个导演也做不到。曾经就有人跟杨洁打趣道,“杨导演,现在再让你拍戏,你可能得‘气死’,现在导演可说了不算了,别说你开除演员了,要是不听制片人的话,人家可就把你开除啦。”

  记者:除了《西游记》,您和杨洁导演还一起合作完成了不少作品,您觉得这些作品在您心目中的分量能比得上《西游记》吗?

  王崇秋:从收视率和观众喜爱的程度上看,肯定是没有其他作品比得上《西游记》,但在杨洁心目中,最喜爱的作品其实是《司马迁》,她为此奋斗了八年。杨洁喜欢具有悲剧色彩的东西,我觉得司马迁身上有一些精神,和杨洁是相通的。杨洁因为对艺术的极致追求,得罪了不少人,但她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因为在她心里,艺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到了晚年,杨洁甚至都不敢看《司马迁》这部戏,一看她就会激动地流眼泪。可能认识杨洁的人都见过她在工作中雷厉风行的一面,但她脆弱的一面也只有我能看到,其实她是一个心思很细腻、很柔软的人。

  《西游记》里的神魔妖怪

  也要表现出人情味

  记者:“82版”《西游记》后,也有人又拍了《西游记》,可始终没有杨洁导演的这版深入人心,您觉得原因是什么?

  王崇秋:我想,首先有一个原因必须要承认,我们占了一个“先入为主”的便宜。“82版”《西游记》拍的最早,人们最早看到的《西游记》就是我们这版,自然印象也是最为深刻。再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杨洁导演当年在创作《西游记》时的一些思路是非常正确的,这路子走对了,自然呈现出来的作品也错不了。

  比如《西游记》里有很多神魔妖怪,在塑造这些角色时,杨洁导演就提出来,“要像,但不可以太真实。”所以你看《西游记》里的女妖怪,个个都是非常美的,包括孙悟空、猪八戒,虽然他们都是“动物”,但是在保留“原形”的同时,形象上又进行一些美化修饰,用现在的词叫“萌”,这样让人看起来既还原了原著,画面又不失美感。《西游记》毕竟是个神话故事,应当虚幻一点,太过真实反倒失去了它的本意,点到为止即可。

  再有就是,杨洁挖掘出了原著所缺少的、关于人性这部分的内容。《西游记》里都是神仙妖怪,但杨洁认为它们同样具有不同的性格,要把“人情味”融入到《西游记》里。比如《趣经女儿国》这集,杨洁就要让唐僧“动一下心”。《西游记》整部剧都在打打杀杀,有这样一集,增加一些情爱的主题,观众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这种处理也是合理的,女儿国国王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她也不想吃唐僧肉,只是单纯地爱慕,面对这样一份痴情,唐僧也会有所触动,但原著里是没有的。杨洁的这种处理,既不违反原著,又能触及人心。

  记者:一台摄像机拍完整部《西游记》,现在看来是无法想象的,当年怎么就坚持下来了呢?

  王崇秋:那时的条件确实非常艰苦,也没有多余的设备能借给我们,就这一台摄像机,也没多想,让拍咱就拍。这台摄像机可是我们的宝贝,每天拍摄任务完成后,都得先给它清理,因为摄像机已经有些老化,不细心呵护就容易坏。我们也遇到过拍着半截机器坏了的情况。没办法,只能找旁边的剧组借来一台摄像机接着拍。有一次寻像器坏了,我就跟导演一块儿看监视器。这样的困难有很多,但也都坚持下来了。

  云海是坐飞机时拍的

  山林是坐缆车时拍的

  记者:您总说自己当年用的拍摄方法都是一些“土法子”,可在那个年代,有些拍摄方法还是非常先进的,这些法子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王崇秋:设备很简陋,还想拍出应有的感觉,怎么办?那就只能绞尽脑汁。《西游记》里的云海是坐飞机时拍的,山林是坐缆车时拍的,总之是想尽各种办法。

  我们还尝试过航拍,那时为了拍摄专门找到昆明的空军部队,他们同意借给我们一架洒农药的飞机,让我们上天拍一圈。我们都兴奋得不得了,那天正好赶上天气还不错,想着应该能拍出不错的效果,可谁知道一上了天,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天上还下起了小雨。我想让飞机的高度再往下降一点,这样或许能够拍到下面,但是飞行员说底下都是山,降下去会很危险,最后只能遗憾收场。我下了飞机,大伙儿都兴冲冲地跑过来看,我说别看了,什么都没拍着,大家都很失落。后来杨洁有一次去日本电视台参观,那儿就有一架航拍机,杨洁说咱们当时要是也有这个机器该多好。

  记者:1999年再拍《西游记》续集,那时的条件就好了很多吧?

  王崇秋:真的是好很多。那时已经有了电脑三维动画,《西游记》续集里有一集,孙悟空变成了一个小孩,用的就是这个技术。让小孩坐在那里,拍摄时让孙悟空一点一点缩到小孩身后,最后做跟小孩一样的动作,用动画效果一处理,就好像是孙悟空变成了一个小孩。即使你定格来看,也看不出破绽,因为动画都是一帧一帧做的,非常精细。但当时这个技术还是太贵了,一秒钟就要上千块钱,我们也只能在关键时候用用了。 

  杨洁工作时一丝不苟

  生活中大大咧咧

  记者:工作中的杨导演和平时生活中一样吗?

  王崇秋:工作中的杨洁是一丝不苟的,非常严格。比如拍摄《西游记》时,她就提出来所有演员必须全身心投入进来,不允许有其他兼职,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都不行,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有三个唐僧的原因。但在生活里,她就很随意了,大大咧咧的。就比如让她吃药,明明都按照日期和早晚给她放在药盒里了,到时间拿出来吃就可以了,可她总是吃错,总得有人在旁边提醒着她才行。

  记者:您觉得您和杨导演是工作上更有默契,还是生活中更有默契呢?

  王崇秋:我想二者兼具,工作上我们是老搭档,合作了不止一部戏,我能清楚理解她想要表达的东西,她也很信任我。拍《西施》时她曾请了另一位摄像老师,她觉得我岁数也不小了,想让我歇歇。可是没拍两天,她又把我叫回去了,她已经不适应和别人合作了。我和她在片场几乎没有多余的沟通,她坐在监视器前,我找好角度,说开始吧,我们就拍了,她基本上不用考虑摄像这方面的问题,这是多年来磨合出来的默契吧。

  生活上更不用说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近五十年,彼此的脾气秉性都非常了解,家里的事一般都是我来办,不用她来操心,她也很放心把这个家交给我。

  记者:在您心中杨洁导演是怎样的人?

  王崇秋:我认为她是一个心胸很宽广的人,她这一生遇到的“不公事”有很多,可是她很能看得开,有时提起这些事,她总说过去了就算了,这点我不如她。对待工作,更是尽心尽力,不管条件多艰苦,她都永远坚守在第一线,从来不搞特殊。她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对人对事都极为用心,即使对一些不认识的人也是如此。很多年以前,我们有一次拍戏路过一个瓜棚,她看见一位老人住在棚里,十分可怜,就给了老人一百块钱,老人举着那张钱看了半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还有一次,我们去张家界拍戏,山很不好爬,我们就请人用滑竿抬我们上去,到了地方,杨洁给了工人双倍的价钱,我还说她,“你这样让别人怎么办?人家比你重,岂不是要付的更多!”杨洁说,“他们抬咱们上来太辛苦了,应该多给一点。”这就是杨洁,在我心里,她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王崇秋有话说 

  下辈子还给杨洁当摄像

  退休后,我和杨洁在家经常会聊起当年一起工作时的事,我发现她的记忆力非常好,很多当年的事,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当时我便萌生出一个想法──让她把这些往事都写下来,整理成一本书,既有纪念意义,留住了那段时光,对后人也是一个启发。

  起初杨洁是反对的,她觉得现在是一个“快餐时代”,人们的生活节奏那么快,哪还有人会踏踏实实安心看书啊,就算写了,也没人看。我就劝她,“你就权当是写给我看好不好!我想看!”但我知道,只要她写了,一定有人看。

  杨洁写这两本书可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每本书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她不会汉语拼音,就只能一点一点摸索着打。好不容易完成了《敢问路在何方:我的30年西游路》和《杨洁自述:我的九九八十一难》这两本书,但是杨洁并没有很在意,她没有为书做任何的宣传,就是简单地和出版社签了合同,后面也就不再管了。好多人说她亏了,可是杨洁根本不以为然,她觉得书写完了,也出版了,这事就算圆满了。

  去年,杨洁的突然离世,让我整个人都垮了。她走得太突然了,前一阵我还跟她说,等我眼睛好了,开车带她出去转转。杨洁的晚年时光就是和我两个人一起度过的,孩子们有的在国外,有的忙工作,我们也不想给他们增添负担,就坚持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但是现在杨洁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生活于我而言可能没有多大意义了。

  后来,有人向我建议,为什么不把和杨洁导演的故事和拍摄《西游记》的故事放到网上呢?也算是对杨洁导演寄托一份哀思。我接受了这个提议,在网上开设了公众号,后来有“西游迷”提议,让我把这些故事放在书里。之前杨洁的那本书确实出版得有一些粗糙,我想,或许这也是个机会,把我和她想说的话在一本书里都写出来。因此,我出了这本《敢问路在何方:我们的西游记》。

  平时,我总是习惯唤她“杨导演”,因为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我前行的指路人。如果没有她,也不会有今天的我。我想,如果有下辈子,我还给杨洁当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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