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小说作者

　　再讲萧太后的故事

　　虽然网络小说被诟病文学性不足的声音一直没断，但不可否认，经过二十多年发展，网络小说形成了强大的市场。故事的魅力，沉浸感的阅读，让大量读者收获了相应的情感共振。近年来网络小说与影视联姻愈发密切，形成版权价值，影响力波及到更广的受众。

　　网络文学自1998年前后开始萌芽。1999年，喜欢写作的温州女子蒋胜男，在网络上找到了文学梦生长的沃土，开启了她硕果累累的网络文学创作生涯。她先后写出了十余部小说，其中《权力巅峰的女人》《凤霸九天》《铁血胭脂》，但影响最大的还是《芈月传》。作为网络文学发展的参与者、见证者，蒋胜男对网络文学的特性、价值和意义，有深入的理解，也得到更多的社会承认，担任了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并在2018年当选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蒋胜男的小说，多以历史上的重要女性为主角。难能可贵的是，她没有陷入不少网络小说“宫斗”“争宠”的窠臼，而是着重对女性心灵成长史的表达，表现出宏大的历史视野。《芈月传》之后，蒋胜男全力以赴创作历史小说“宋辽夏三部曲”，其中关于辽国的作品《燕云台》，以辽太后萧燕燕为主角。2020年8月，上海书展上推出《燕云台》完整四卷本，由窦骁、唐嫣、佘诗曼主演的同名电视剧已经制作完毕，即将播出。

　　选择萧太后作为故事的主角，蒋胜男也是经过了一番周密的考虑，她解释说：“并不是因为我特别偏爱她，要为她著书立传，而是因为萧燕燕的角色更适合作为一艘船，更能承载那个时代转折变迁的最大故事量，载着时代与故事向前走，能将浩瀚的历史长河呈现在读者的眼前。”

　　蒋胜男对自己的作品有高远的志向，她希望读者能跟她一起，通过作品穿越回去，看看在过去的某一段历史时刻，身处不同立场的人，是怎么想的，是怎么选择的，“尤其是，当他们站在历史和命运的十字路口，是如何找到属于自己出路的，因为历史永远是现实的一面镜子。”

　　有独立思想的女性

　　期待在文学中找到共振

　　记者：从《芈月传》到《燕云台》，可以看到共通的地方──都跟一位女孩从柔弱到逐渐强大的成长史相关。用网友的话说，就是“大女主”。这种“大女主”情结是怎么形成的？听说您下一部作品的主角将不是“大女主”？接下来准备写什么？

　　蒋胜男：“大女主”并不是单凭我自己的爱好，脑袋一拍，想写就能写的，而是有它的社会背景。从全世界范围看，二战以后，大量女性走上工作岗位，在中国，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有了更多的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和平台。如果没有这样的社会时代背景，我再写“大女主”，也肯定没人感兴趣。“大女主”作品能走红，是这个时代赋予的机会。有独立思想、独立事业的女性，也期待能在文学中寻找到一种灵魂的共振。人们为什么喜欢芈月，喜欢萧燕燕？我觉得，跟很多读者从中看到了一种文学形象的映射有关。当一个人经历挫折的时候，能够有一个文学形象，支撑他的内心继续坚持下去，是非常幸运的。《芈月传》里有这样的台词：“我现在怎么办？”“你觉得那是绝境，那就是绝境。你觉得这只是困境，你能走出来，你就能够做出来。”这句对白，我写给读者，也写给我自己的。因为我的人生也曾经面临过极其失落的一种状态，但是我相信我能走出来，我就真的走出来了。

　　记者：读者对《芈月传》比较熟悉了，能否描述一下《燕云台》的故事？

　　蒋胜男：契丹立国初年政权动荡，出身后族的三姐妹分别嫁入皇族三支，为了各自爱人的江山和政治理想，被迫挥戈相向。萧燕燕倾心于青梅竹马的汉人韩德让，却被皇子耶律贤看中。一场政变，耶律贤继位，成为辽景宗，同时迎萧燕燕入宫。耶律贤教会了萧燕燕如何统治一个国家，贤臣韩德让则帮助她成为一代明主英后。萧燕燕积极推行汉制，为宋辽之间奠定了长达120年的和平。《燕云台》讲述的就是辽国萧太后萧燕燕，由纯真少女逐步成长为运筹帷幄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的传奇故事。《燕云台》之后，我还会为宋、夏各写一本书，这三部作品，分别以辽的眼光看宋夏，以夏的眼光看宋辽，以宋的眼光看辽夏，目的是用多元的眼光、开放的心态去理解历史，而不是古代小说中表现的那种单纯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记者：写这样一个古代辽国的故事，最大的难度在哪？

　　蒋胜男：我写过戏曲、武侠、玄幻、言情等题材的小说，也为我写历史小说做了充分的练笔准备。动笔之前，我实地到赤峰辽上京遗址考察、采风，搜集辽国历史资料，感受草原民族的气息，这些功课也都是为了展现辽金文化的历史，以及草原文化和中原文化相交融的过程。

　　能让大家更关注历史文化

　　对我来说是最大的褒奖

　　记者：从小说IP到影视产品，中间的转化过程中涉及到产业链上很多环节，也经常出现纠纷，您跟投资方、制作方经常打交道，总体感受如何？您觉得文学、资本、影视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蒋胜男：出现纠纷，我觉得跟整个行业还没有足够规范化，比较容易发生越界、越线的情况有关。各方合作者可能一开始出于比较良好的愿望，开始合作，但是在整个制作过程中，每个人的思维方式、想法、利益切入点不一样，就会出现很多一言难尽的状况。大家也就需要承受更多的失败，在失败中成长。参与其中，我也感受到很多困惑，总体来说，我的体会和最大建议就是，大家要各自守住本位。大家一起造一座楼，如果你动一点这个地方，他动一点那个地方，将来楼塌了，却谁都不负这个责任，这就很难合作好。

　　记者：您的《芈月传》被改编成电视剧大火，《燕云台》也已经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凤霸九天》和《铁血胭脂》的相关影视化作品也正在筹备中，看到自己的小说变为影视，有什么感受？这些改编符合您写作时的设想吗？

　　蒋胜男：作为作者，我们都希望影视对小说能做一些加法，比如影像美学上的加法，表演上的加法，这一点可以说影视做到了，从传播角度来说，带来了增量。影视不允许像写文字那样，过多铺陈历史文化，而必须做一个戏剧化的人物，然后让这个人物像一条船一样，去承载想要传达出的历史信息。在《燕云台》里，这个人物就是萧太后。因为萧太后这条船，能承载的量最大。我希望人们看到这条船之后，一定记得去找那条河。从另一个层面来讲，影视改编对于小说，会有一部分的信息折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呈现。改编的电视剧火了，我的小说更多人看了，这当然是好事，但我更希望的是，影视能带动更多人去了解我书中表现的文化和历史。

　　记者：《芈月传》出来以后，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效果了。

　　蒋胜男：是的，人们对芈月这个人物的兴趣，对芈月故里的关注，关于先秦人是怎么生活的相关介绍，慢慢热起来了，甚至还带动了楚文化园区，出现了相关文化产业研究会，甚至有一些考古项目，现在还出现了一些大桥、街巷以芈月命名。这是让我感到自豪的，促使大家更多关注文化，而不是只关注带动多少大的图书销量或者“涨粉”，是对我作为一个作家最大的褒奖。

　　文学大家庭应该百花齐放

　　网络文学也能抚慰心灵

　　记者：您现在是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的网络小说创作队伍比较强大，出现了不少实力不俗的网络作家，比如流潋紫、阿耐，在您看来，这种氛围是如何形成的？

　　蒋胜男：我觉得跟自古以来这里的经济比较富庶，历史文化积累储备比较深厚有关，再加上改革开放以后，东部也是发展较快的地区，像我这一拨儿在江浙长大的“70后”，很早就接触了电脑和互联网，我1997年开始用网络聊天工具，1999年就开始在网上写作了，所以出现了很多网络作家。

　　记者：网络作家在网上连载新作，要做到每天更新多少字，您现在写新作品还会先放到网上吗？

　　蒋胜男：我的新作品还会首先往网上放，但是因为我现在主要是写历史题材，需要查很多资料，而且我现在需要做不少社会活动，就不太可能保证每天更新，只能攒够足够的数量，再拿到网上发表。

　　记者：我发现有些写作者一开始在网上发表作品，但受到关注，成名之后，再有新作就直接出书，不会在网上首发。甚至有人成名后对“网络作家”这个标签都不太愿意接受，但您不是这样。

　　蒋胜男：以前我生活在温州，作为文学爱好者，找不到发表作品的途径，网络是我当时唯一的途径。虽然现在网络不是我发表作品的唯一平台了，但我对网络依旧充满感激和尊重之情。

　　记者：关于网络文学，一直有一个声音就是，每天更新一定字数会有损文学性，您怎么看？

　　蒋胜男：就算有损文学性，但至少还能写得出来东西。总比一个人写了几十年，也没写出一个作品，呈现在读者面前好得多。只要有作品出来，写作者就会在创作中得到磨炼，得到提升。我觉得，在文学写作领域，攀文学高峰是一种方向，写通俗的网络小说也是一种方向。文学的大家庭应该百花齐放才好。一个花园里不能只允许芍药、牡丹存在，狗尾巴草也得允许它生存。很多你看不上的“爽文爆款”，可能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具有非常强的心灵抚慰作用。尤其是现在生活节奏那么快，人们更需要心灵的抚慰，如果文学能帮助人们转移一些负面情绪，也就实现了它的一种社会功能。

　　记者：您是一位善于书写历史题材的作家，同时也是高度关注社会现实的人大代表，这两种身份，在您身上有怎样内在的联系？

　　蒋胜男：作家关心的是如何写出好作品，现在成为全国人大代表，会看得更长远一些，除了文化领域、知识产权领域的问题，还要看到与民生相关的领域，为人民积极发声。作为作家，大部分的时间要在书房里一个人写作。当人大代表，就需要走到现实生活中，去关切到更多人的需要。这两个身份表面上可能有些冲突，但其实也可以互相给予营养。当人大代表，有助于扩展我个人的眼界和思想素养，也能有益于我的写作。而我作为作家，我的行文能力，则有助于我在向大会提建议，思考和行文都更周全。

　　记者：您的作品主角多是女性，作为人大代表，您也是格外关注容易成为弱势的女性群体。

　　蒋胜男：身为人大代表，我有责任关注到整个社会群体、社会动态，根据调研思考，形成我的建议。提一个建议，不是我自己凭空想出来的，而是我首先注意到社会上某个群体的呼声。作为作家，我倾向于选择女性为主角，也是有原因的。比如在当下社会，女性受教育的水平普遍提升了，对社会作的贡献也更大了，女性有了比以前更多的独立自主性。那么，就产生了一种需要在文学上给予反映的要求。这也给了我以女性为主角进行文学创作的可能性。总之，所有这一切，都是社会跟我共振所产生的。

　　蒋胜男口述

　　找到古人的“DNA”

　　让他们在书里活起来

　　最早开始写作全凭热情，写好打印出来，没想过发到网络上。我当时学诗词的老师在网络论坛发表作品，他建议我把小说贴上去试试。1999年，我在“清韵书院”贴小说，那时我已经创作第二部小说了。2004年之前，创作网络小说没有任何收入，但一台电脑差不多是大半年工资，我1996年买第一台电脑，为了方便写作，到2004年，已经换了两台。

　　《燕云台》的故事设想，在写《芈月传》之前就确定了，关于历史十字路口这个命题也早就设定了。当时我选择的是宋辽夏，但完成宋的初稿、构思西夏故事时陷入瓶颈无法突破，所以才转向去写《芈月传》。

　　秦宣太后在《史记》中只有百十个字。2008年央视播了一个专题片，叫《兵马俑的神秘主人》，提出一个论点，说兵马俑很可能是秦宣太后的。这引起我对这个人物的兴趣，刚好我要写历史评述，准备了大量春秋战国时代的资料，我感觉，那些意气飞扬的人物更应该以小说为载体，刚好遇上这个题材，就开始构思《芈月传》。因为秦宣太后的信息太少，我就去大量研究他周边的人，从侧面推敲芈月的性格，让这个人物丰满起来。

　　《燕云台》中萧燕燕的形象塑造倚重历史，但史料能提供的都是碎片。如果只为一个主角去寻找资料，很容易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好处都归在主角身上，主角会显得单薄，其他角色容易变形。创作者可能要像法医一样，把能拿到的资料拿到，尽量全都用上，拼凑出“骨架”，等着慢慢长出“肌肉”，用“DNA”还原这个人物。这需要很强的想象力，但想象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要参观很多博物馆，走很多的地方，去了解那个时代的人怎么吃、怎么喝、怎么想。

　　现在的影视剧、网络文学，和古代戏剧都是有衔接的，都是为了讲好一个中国故事。传统老戏的类型化内容，与当下网络文学中的故事与伦理，爱情与审美是一致的，只是时代变化后，网络文学加入了新的认知和包装。比如古代有《包公案》，现在有《法医秦明》，《西游记》实际上可归类为玄幻小说。我希望通过作品打开一扇窗户，通过对历史文化的延续和传播，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和探寻，与读者产生共鸣。

　　每一部作品的磨炼，最终会变成我自己思想的养分，从这一点来说，我能够成为今天的我，要感激每一部作品对自己的打磨。如果读者因为看了我的作品，能够喜欢上历史，喜欢上文学，喜欢上读书，甚至喜欢上写作的话，我会觉得非常开心。我是典型的“宅女”，大部分时间在家码字。写作是很私密的事，内心的创作冲动和对文学的热爱让我坚持下来。如果不爱创作，不能从中找到快乐的话，不要投身这个行业。做什么都比这个来钱，做什么都比这个轻松。我觉得真正能够创作出好作品的作者，就是不给钱，也能够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