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姚平 诗人女儿的传奇一生
来源: 天津网  作者: 王小柔 摄影 蔡明仪  编辑:刘颖  2023-05-09 09:38:15

  冯姚平在家中 摄影 蔡明仪 冯姚平 1936年出生,北京人。毕业于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曾任机械部通用研究所研究室副主任,“158工程”联合设计组组长,机电部规划研究院副院长,国家人事部专家司副司长。

  “玉兰花下过,襟袖也沾香”,从主干道拐进街边的居民小区,如同一头扎进春天的花海,一树一树的玉兰都开好了。进门看见冯姚平站在窗边的桌前,正在翻看几个牛皮纸袋。我想,那应该是她今天“讲故事”的大纲吧。她笑着说:“时间过去太久,许多事都忘了,只好把这些老物件翻出来。这不,当年留苏的毕业证都找出来了。”她招呼我吃家乡特产“涿州小烧饼”,还叮嘱老伴儿用“北大”的杯子给我沏茶。早晨的阳光从她背后盛开,铺满整个房间。

  书橱里最明显的位置摆放着《冯至全集》,她指着窗旁架上一张冯至先生青年时代身着西装的黑白照片说:“看我爹年轻时,帅吧!”语气里充满女儿对父亲的崇拜。这位诗人、学者、翻译家、西南联大教授、北京大学教授,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隔着漫长的岁月,在照片中凝望着我们。墙上有一幅字:“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让我忆起冯至先生的《十四行集》。

  大概是父亲的光芒太过耀眼,所以女儿以往的讲述大多跟父亲有关,只是这次,我更想听冯姚平自己的故事。在她漫长的人生里,有一段岁月她始终保持缄默,连父母、丈夫以及身边的同事都不知道她整天忙着的是什么工作。直到此时,她才能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这辈子干了这么一件事,值了!”曾经国家绝密级别的“158工程”随着档案解密,终于有机会让我们聆听到发生在艰苦岁月里的故事。

  遥想童年记忆里

  西南联大的日子

  “西南联大”在中国教育史上熠熠生辉。1938年,冯至带着妻女辗转来到昆明,任西南联大外国语文学系教授,女儿冯姚平就读联大附小。那时的生活非常艰苦,在冯姚平的记忆里,父亲口中常常吟唱的是“百孔千疮衣和袜,不知针脚如何下”。长大了她才知道,这是父亲戏拟五代十国时南唐词人冯延巳《鹊踏枝》中的词句“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小时候她还闹过一个大笑话:因为平时很少有肉吃,偶尔吃一次,母亲就声称自己最爱啃骨头,让父女俩先吃肉,然后把他们啃完的骨头、鱼刺拿过去再啃,一面嘲笑他们笨,连骨头都啃不干净。有一次父母带着她去朋友家做客。饭桌上大人们谈笑风生,冯姚平突然站了起来,指着众人面前吐在桌上的骨头,非常严肃地说:“把这些骨头都给我娘拿过来,你们啃得太不干净!”大家都愣住了,明白过来后哈哈大笑,母亲窘得满脸通红。

  饥饿、战火、疾病笼罩着每一个日子,知识分子却用他们的精神给世界涂抹上一层耀眼的光泽。每周某个固定时间,位于钱局街敬节堂巷的冯至家里,杨振声、闻一多、闻家驷、朱自清、沈从文、孙毓棠、卞之琳、李广田等人就围坐在狭小的客厅里漫谈文艺和掌故。物质生活艰苦,但精神生活却非常丰富。冯姚平回忆:“我跟着父亲参加新诗社的月光晚会,闻一多伯伯是新诗社的导师。小树林里,月光下,大家席地而坐,讨论问题、朗诵诗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多年以后,诗人闻山赠我一幅条幅,‘佳节春城处处花,岭南冀北聚天涯。蔷薇架影诗和月,浩气横空惊暮鸦’。特别是后面还有一句,‘1944年中秋,西南联大新诗社诗朗诵会,闻一多、冯至先生及姚平均参加’,我很得意。”

  苦日子浸泡在回忆里,慢慢就渗出了甜。1945年8月10日晚上,传来日本战败投降的消息。昆明沸腾了,大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冯姚平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种热闹场面。父亲撩起长袍后襟乐颠颠地走来走去,口中吟唱着“剑外忽传收蓟北”,向往着“青春作伴好还乡”。1946年6月,冯姚平一家人离开昆明。不过,来的时候三个人,回去时却是四个人,因为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妹妹冯姚明出生了。

  就读于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

  现场亲耳聆听毛主席讲话

  新中国成立,冯姚平在北师大女附中读书,她至今牢记于心的是:对祖国、对人民要忠心耿耿;做人要做到暗室无欺。高中毕业后报考大学,祖国建设需要更多人去学理工、学师范,于是她前两个志愿报的都是理工,第三志愿报了师大历史系。父亲问她学历史为什么不报北大,她回答,国家需要教师啊。父亲说北大毕业也可以当教师,建议她改填了北大历史系。但冯姚平最后接到留苏预备部的通知,学了一年俄文,赴苏联就读于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

  到苏联上大学,最大的困难是语言,因为她的俄语基础仅限于生活用语和政治用语,老师讲课语速很快,几乎完全听不明白。第一次考试结束,试卷发下来,五分制只得了两分,没有退路,拼命读书是唯一的办法。她经常开夜车读书,极度缺乏睡眠,有一次同宿舍的同学回来打不开门,搬来椅子踩上去,趴到门楣上的小窗往里看,见冯姚平斜躺在床边,书包扔在床头,一条腿耷在地上,颇像“案件”现场。同学破门而入,原来是冯姚平睡得太沉了。她的刻苦换来了优秀的成绩,毕业后被授予“苏联机械工程师”资格。深色硬牛皮封面的毕业证里夹着已经泛黄的成绩单,也夹着1954年到1959年的青春记忆。

  1957年11月17日,大使馆通知上午在莫斯科大学听陆定一做报告。冯姚平和同学们很早就来到莫斯科大学,但还是晚了,大礼堂正在关门,他们拼命挤了进去。自从毛主席来到莫斯科,各学校的同学就纷纷给大使馆写信,要求见毛主席。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的信就是冯姚平起草的。今天大家都有预感,有希望!陆定一的报告结束了,大家都不肯走。主持人说:“毛主席彻夜工作,到早上8点才休息。”同学们异口同声:“我们可以等!”到下午两点,又来通知说,毛主席起床了,但马上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大家高声喊:“我们等!”

  时间在激动的等待中度过,再久也不觉得长。忽然,开始整顿会场,把军事留学生调到第一排。有门儿!冯姚平和几位女同学挤到最前面,跟第一排的人说要帮着维持秩序,坚定地坐在正中通道的地板上,抬头就能看到主席台。

  当毛主席终于走出来的那一瞬间,欢呼声、掌声响彻了整个礼堂。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毛主席还告诫留学生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我们的目的就是让全国六亿四千万人一起动手,人人振奋,移风易俗,改造我们的国家。”冯姚平在现场亲耳聆听,牢记于心。

  在艰苦条件下投身自主研发

  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一等奖

  1959年毕业回国,冯姚平被分配到机械部通用机械研究所当技术员。尽管已经做好了工作条件差的思想准备,报到的第一天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单位居然在一个大杂院里,办公室是原来日本人留下的车间,地面坑洼不平,不小心还会踢到被打弯的螺钉。一到所里就听说,绕带式高压容器是在垃圾坑里爆破的。后来冯姚平陪苏联专家去参观,大院偏僻处,在原来垃圾坑的基础上挖了个大坑,旁边简陋的红砖小屋就是控制室。

  冯姚平进步很快,被提拔为工程师,在研究室担任技术副主任。1966年元旦刚过,研究所通知她和王世华(也是留苏学生,好琢磨技术问题、点子多)去部里接受一项重要任务。部里的领导语言简短:“有一种设备,很容易发生爆炸,要想办法解决,你们马上去现场调查。”三天后,他们到达呼和浩特,又乘汽车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远处土丘顶上见到一棵树。转过山包,抵达我国固体火箭发动机科研生产基地──七机部第四研究院。

  基地新建不久,尚未完工,天寒地冻荒村孤楼,生活环境异常艰苦。刮起风来昏天黑地,进食堂都看不清前面的人;宿舍和办公楼有上水没下水,上厕所要跑到后面山坡上的席棚里。在这样的条件下,工作却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冯姚平和王世华受到热情接待,从院长到资料员都毫无保留地介绍情况、送来资料。原来,固体火箭发动机是我国自主研发的。1962年年底研制成功了直径300毫米的固体发动机,但生产设备太简陋,钱学森称这种状况为“尖端技术,小炉匠方式”。他们去参观制药车间,万万没想到,“精密弹药”竟是用锅、碗、瓢、勺和最简单的卧式混合机生产出来的,效率低、质量差、工人劳动强度大不说,还曾发生过导致人员死伤的大事故。

  这项重要任务代号“158工程”。通用所成立了联合设计组,年轻的冯姚平担任组长。组里十几个成员平均年龄29岁,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固体火箭发动机自动化生产线。没有图纸、没有样机,只有一本英文资料汇编,其中几篇文章介绍了美国固体发动机的生产设备和安全问题,附带十几张外观照片。这些资料虽然很简单,却很宝贵,使他们有了一点概念。

  联合设计组从调研起步,白天做调查,找相关设备,晚上凑在一起讨论,连夜分头画图,第二天拿着图纸找有关单位商讨,经过反反复复地讨论和改进,确定出最后的设计方案。

  1966年9月,一机部、七机部召开158工程专案会议,强调了任务的重要性,向承担任务的单位进行技术交底,落实研制任务。1967年又召开了两次专案会。三次会议钱学森都亲自到场并讲话,给全体人员鼓劲。1977年,立式装药生产线正式投产,我国固体发动机装药工艺终于摆脱了“小炉匠”的手工劳动,全面进入“精密弹药”的大工业生产方式。这项技术对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部分设备和技术带动了民用工业的发展。1990年,158工程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一等奖。

  1978年年底,冯姚平调到一机部石化通用局做技术引进和机械产品出口工作,后来担任了石化通用局总工程师。1989年年初,她调任国家人事部专家司副司长,致力于研究、制定促进中青年科技干部迅速成长的政策、措施,同时努力做好博士后工作,于1996年退休。

  时光的车轮无声无息碾压着记忆,但在冯姚平将近40年的工作中,158工程的任何细节她都能娓娓道来。那些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同事,至今依然是好朋友。这么多年过去,在冯姚平心里,最灿烂的时光依然属于那些不眠不休的日子,属于158工程。

  对话冯姚平

  科研成果让我一生无憾

  退休后整理父亲的作品

  记者:绝密工程不能跟家人交流,工作压力大、任务重,您心里焦虑、紧张过吗?

  冯姚平:要说没紧张过也不现实,但是我不觉得焦虑。记得从内蒙古回来,在火车上我就和王世华相约,“不干好这项工作,死不瞑目”,焦虑是没有用的,要想办法。1971年年初,半条线立式混合机爆炸了,我和大连橡塑机厂的同志立即赶往内蒙古分析事故原因。按说,我应该很紧张,它是立式生产线的主机,若是被否定了,我们几年的工作就会功亏一篑。但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紧张,因为我对我们的主机有足够的信心。果然很快找到原因,不是设备的问题。上级决定后面四台主机照常投产。投入使用几十年过去,平安无事。

  记者:那么年轻就参与到国家重点项目中,冯至先生是不是特别为您感到骄傲?

  冯姚平:我想他应该高兴。不过,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恐怕是到我们申请国家科技进步奖,我准备去答辩时,才正式知道的。但我相信,父母对我是信任的。只有编纂军工史(这是工作)和“50周年所庆”时才写了出来。但是,每次看到卫星上天、阅兵时看到载着东风导弹的一辆辆卡车威严地从天安门前驶过,我就会感到无限欣慰,这辈子没白过,值了。

  记者:听您聊工作,无论条件多么艰苦,讲出来都带着愉悦,是不是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

  冯姚平:有。我在莫斯科上了五年学,都是我娘给我写信,我爹太忙,只给我写过一封信。我得知他入党了,写信祝贺他,说要向他学习。我爹给我回信,认为自己的差距还很大,还有很多问题要改正。我很珍惜这封信,常常提起,还引起了我娘的“不满”,跟我抱怨,我给你写了这么多封信你都不提,就记得这封!还有,1957年《诗刊》出版了,我爹特别高兴。正好贺麟伯伯来莫斯科开会,我爹就托他带一本《诗刊》创刊号给我,上面写了一首小诗:“自昭兄:万事穷真理,人间要好诗;车中翻阅罢,掷于姚平儿。”这本诗刊也是我珍藏的宝贝,放在我从苏联带回的书箱里。可惜后来不知去向了,你说我伤心不伤心!不是遗憾,是伤心。

  记者:冯至先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盏明灯,我看过他的《杜甫传》《伍子胥》和《十四行集》,尤其会被字里行间的诗意感动。您目前还在整理冯先生的作品吗?

  冯姚平:最早是1994年,我父亲刚刚去世不久,上海书店出版社的范泉先生希望母亲把父亲近年写的、未收编成集的文章编成一集出版。我母亲年事已高,加上父亲的过世对她打击很大,心情难以平复,于是命我按范先生的要求收集、整理父亲的近作。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干了起来。1996年我退休了,我本来就爱读书,是父亲的忠实读者,退休后一头扎进父亲留下的资料里。1999年,绿原先生担任主编,带着几位专家编辑出版了《冯至全集》。这几年也陆续出版有《冯至译文全集》等作品。总之,快30年了,我一直沉浸在父亲作品的世界里,忙父亲的事,我自己的事根本没时间整理,我母亲的事我也做得很不够,感到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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